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闯 海
来源:李伦新 | 作者:李伦新 | 发布时间: 2015-06-20 | 1679 次浏览 | 分享到:
上海是海,来这里闯荡的人要识海性。

 

■李伦新

 

上海是海,来这里闯荡的人要识海性。

见过四姨父后的第二天,我就到许家开的民丰铜丝厂去上班,在拉丝车间做工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算开始闯海了。

这民丰铜丝厂在上海西宝兴路上,门面是一家晋泰酱园,也是许家开的。在酱园的后面,有一大片放置酱缸的空地,用来晒酱的。再往里走,就能听到铜丝厂机器的轰鸣声了。这民丰铜丝厂是四姨妈家独资开办的,听说还在浙江北路近老垃圾桥开了一家许顺泰铜锡店,厂店联动,铜丝厂生产的各种规格的铜丝,大都在这店里销售。产销一体化,是上海民族资本的一种经营模式。

我到民丰铜丝厂做工,没说当学徒,但和学徒没什么两样,一切从头学起。当然和以前也有不同,那就是要三班倒,没日没夜地在车间里劳动,比南京时在商店当学徒更苦更累,特别是生物钟被打乱了,该睡觉时却要在机器轰鸣的环境中干活,而且机器常会“咬人”,工伤事故频繁。但我要求自己一定坚持下去,因为没有退路,也没有别的出路啊。

我渐渐地知道了铜丝的生产流程:首先将铜料按配比放在坩埚里,高温熔化以后,浇铸成铜棍,冷却后上机器轧成粗粗的铜棒,重新回炉加热,冷却后再到轧机上轧制,再加热,再轧制……其中还要用接头机接长,铜棒一次次加热再轧,渐渐地由粗到细,说不清要经过多少次回炉后再上轧机,直到制成不同规格的铜丝产品,包装后送电线厂做电线,或送商店门售。

产业工人,尤其是像这样规模小、设备条件差的工业生产单位,工人的劳动强度大,生产条件和环境差,我开头简直受不了,但为了生存,不得不咬紧牙关坚持下来。后来回想,觉得这很值得,因为自己得到了锻炼,增长了知识。渐渐地我适应了这样的苦和累。

我最怕上通宵班,老是要打瞌睡。工人师傅总是提醒我,机器像老虎口,会咬人的,喏,你看,这位师傅的右手被咬掉了两个手指,那位师傅右手臂轧断了一大截,惨啊,你可要当心啊!师傅还让我在太阳穴抹些万金油以提神醒脑,教我要打瞌睡时用冷水洗洗脸。好不容易熬过一个夜班,下了班赶紧草草洗洗手,就去睡觉,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,烦躁不安。怪这集体宿舍是搭在车间旁边的阁楼,太吵,机器的轰鸣声很响,还有老师傅打呼噜的声音也很刺耳,用被子蒙住头也无济于事。奇怪的是,老师傅们都睡得直打呼噜,是太累了……

我跟刘师傅在一台拉丝机上工作,劳动强度大又容易出事故,总是刘师傅多辛苦。他真的待我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,后来才知道他确实有个比我还小的儿子在乡下种田,每当拿了工钿他就马上去邮局寄钱回家。他不但耐心地教我怎样操作,还常提醒我要注意安全。下了班洗个澡,和师傅一起睡在阁楼上,一觉醒来常常发现他为我盖了被子……想不到后来他在上夜班时出了工伤事故,手指被轧断了两根,鲜血直滴,痛得他额头直冒汗,我看了直流泪。

师傅就在集体宿舍里养伤。他家在乡下,怕回家养伤会失去工作,可是在上海没有人照应,连衣服都要自己用一只手“洗”……我见了连忙去为他洗,他疼爱地用没受伤的左手抚摸着我的头动情地说: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。其实,我在心里也说:你要是我的父亲就好了!我们创造财富的工人生活却这样艰难!我怎么也想不明白。

下班后,我就去集体宿舍看望师傅,总能见到他在和工友们一起聊天,当然都是男性,又都是单身汉,男人在一起口无禁忌,什么浑口粗话都不禁忌,聚在一起闲聊,天南海北,男女情事,无拘无束。记得有一次说到上海有个大世界,大世界里有哈哈镜,照出的人奇形怪状,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,都说想去玩玩。有个能讲几句苏北口音的上海话的老师傅说,上海好“白相”的地方多来西,老城隍庙闹猛得很,买包五香豆吃吃花不了几个铜钿。话题还是离不开本厂工人的劳动辛苦、安全没有保障,说起来都显得很激动。有的说,工人哪有出头的日子?“工”字一出头,不就入土了嘛,好死,不如孬活,工人命该一辈子受苦受累。另一位年轻些的师傅接口说:我看,工字出不了头,当中一竖往下,就是干活的干字,对不对?另一位接着说,工人两个字连接起来,是顶天立地的天字,是社会的栋梁,所以现在解放了,工人要当家作主了嘛!

此后不久,我被通知马上离开民丰铜丝厂,没说什么原因。我去看望刘师傅,向他告别。他朝我久久地望着,目光中有着我读不懂的意思。他长叹一声说,上海这地方不好混,不好闯。你要学会自己照应自己,用心学点在上海过日子的真本事。这话我一直记得很清楚。

这段不长的产业工人生活经历,工人师傅们的音容笑貌,令我难忘,至今还鲜活地映现在我的脑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