问  路

李伦新

走到岔路口不要怕问路，只怕走错路。

南京解放了，陈氏一家所经营的同茂五洋店，面临着新的形势，老板不想再用我这唯一的外姓旁人了，就客气地叫我回家，实际上是辞退了，就这么简单，不需要任何理由。这样，我又面临着一次无理由的失业！

母亲又一次为我操心劳神，她向在上海的四妹求助，得到同意后，让我独自去上海寻找出路。记得母亲在送我去湖熟镇的路上，含着眼泪对我说 ：“你才小小年纪已经吃了不少苦头，希望这回能跳出龙门交好运，时来运转。”

记得那是1950 年春节刚过后的一天上午，我身穿旧夹袍，拎了个旧箱子，在湖熟镇和送行的母亲依依惜别后，独自来到南京下关，等候乘夜间的火车去上海，因为夜车票价便宜些。

这是我第一次乘火车出远门。独自坐在火车上，到上海去闯荡，前途难以预料。

坐在夜行的火车上，窗外是一片漆黑，车厢里的旅客大都在闭目养神，有的还发出了鼾声，可我一点也不瞌睡，除了不时望一眼行李架上那只旧皮箱，一直都在想自己的事情。想从小跟祖母在一起生活的情景，想在萃福五洋店当学徒的情景，骑自行车赶时间去银行的情形都历历在目，我只怪自己怎么这样倒霉，偏偏被汽车撞伤！后来又想在同茂五洋店再当学徒的这些日子，我可是天天都小心谨慎地干活，想熬到满师能挣钱养活自己，能给家里寄点钱就好了，想不到会是这样一次次不顺利，这次去上海会怎样呢……

夜深了，我感到非常烦闷，此时，我多么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呵，于是很自然地又想到了月妹，她在哪里呢？她还记得我吗？她也会想念我吗？回答我的只有单调、沉闷的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声响，千篇一律。

天刚蒙蒙亮时，火车到达上海北站。

我拎着个旧箱子，随着潮水般的人流，孑然一身走出上海北站，我四顾茫然，上海给我的第一印象，是房子并不很高、马路也不算太宽、只是车多人更多，讲话的口音南腔北调听不懂。这是和南京相比较而言。

路在嘴边。我又一次想起祖母对我讲的这句话。边走边问，总算走到了要去的新闸路，可是这里却是个纵横交错的路口，我茫然不知所措了。后来才知道，这里除了是西藏路、北京路的十字路口外，还有新闸路、牛庄路两个路口，也就是六个路口，朝哪边走才对？当时我才不过16周岁，初来乍到，一时没了方向，只好站在路口，踌躇不前。

其实，在我的人生道路上，这样的境遇岂止这一回？一次又一次来到了十字路口，一次又一次需要选择正确的方向！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“路口”，需要费神用心地去选择呢？

在车水马龙的路口，面对密如蚁群的来往车辆，我趁一个空档，疾步奔到马路当中的交通岗亭下，向正在用手扳动红绿灯开关的交通警察，行了一个举手礼，向他问去新闸路该怎么走？

交警全神贯注于观察各路口车流情况，果断地扳动手握的开关，好不容易才抽空回答了我的问题，举手为我指明了方向。这是我来到上海接触的第一个人，记得他一手握着红绿灯扳动开关，一手从嘴里取出哨子朝前一指说 ：“这条就是新闸路，你要看清来往车辆！”说完又去忙着指挥交通了。他这一指，给我印象深刻，至今难忘，永远感谢他礼貌而又正确的指点！人生道路上多么需要这样的指路人啊，我在心里说 ：谢谢你！

好不容易才找到新闸路300 号，看到的不是住户，却是一家铜锡五金店，货柜上大都是粗细不一的铜丝，我不免有些疑惑，生怕弄错了地址，但还是鼓足勇气上前问一位店员 ：“我找我四姨父许……”想不到回答我的却是家乡口音 ：“你是南京来的吧？许先生家就住在这楼上。”原来这店正是四姨父家开的，是连家店。

走到楼上，进了客厅，只觉得眼前一亮，家具摆设都是我从未见过的，客厅宽敞而整洁，正有一位大妈在收拾。她叫我等等，转身很快去请来了我的姨妈。想不到姨妈对我的到来却显得有些突然，甚至还有几分慌张，第一句话就问 ：你怎么就来了？不等我回答，马上将我领到一间小屋里，压低声音对我说 ：你先在这屋里待着，不要随便走出去，等你姨爹有空时，我带你去见他，见了他，你可要懂事啊，要让你姨爹为你找工作的呀！我当然只有连连点头，见到了四姨妈，不管怎样，悬着的心总算暂时放下了。

想不到四姨妈突然又回身走进小屋，压低声音对我说，我家老奶奶来了，你不要让她看见，免得话多。说完姨妈就走了。我一头雾水，不知所措……

后来我才渐渐地知道，姨妈口中的“老奶奶”，就是姨妈的婆婆，姨父的老娘，许家的实权派、当家人，连姨父也不得不听她老人家的。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位老太太的精明、厉害。就说买菜吧，她几乎每天早晨总是带着杆秤去小菜场，买了菜就用自己的秤校对一下，少一两也要卖菜的人给补足，而后放进随身跟着的女佣拎的篮子里……

我到上海来投的就是这门亲戚，怎能不为自己的前途担忧？只想尽快去工作。

不久后的一天上午，姨妈领我去见姨父，这样的初次见面，我难免有些拘束。他朝我打量了一眼，只对我说了这样一句大意如下的话 ：“到上海滩来找碗饭吃不容易，起码不能怕苦怕累，上海就是海，风浪大，不是好闯荡的，做怎样的人全看你自己了！”

这次短暂见面的情景，我一直记得很清楚。